雪满头

02 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你

从未见过你,我熟悉的陌生人

在我网上网下的那么多小耳朵里,有一个女孩儿,我从未见过,亦没有打算相见。

不为别的,只因为她曾经距我千里之外,如今更与我有好几个钟头的时差。

从她听我挂在荔枝上的录播节目开始,我们便通过一丝网线牵连在了一起,从评论,到私信,再到微信,她给我讲她的故事。

慢慢地,竟然拼凑出一个女孩的成长轨迹。

让人无比怀恋的纯白岁月,却又只能淡化成冬夜里的一缕轻烟。

她请我在遗忘之前,帮她笔录成笺,铭刻纪念。

谁的竹马青梅,谁的展翅高飞

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白城,十月末便入了冬,一入冬就下了雪。

但我不用担心,每一个风雪蔽日的清晨,郑骏河总会撑着伞,等在楼下。我揉着眼睛,撩开窗帘往外看。昏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,而等我的少年站在灰白晨曦里,陪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。

我拈起两片烤好的吐司,夹上一大片培根肉,连蹦带跳地出了门。

“都说了你多少次了,也不知道找个吹不着风的地方等。”我掸掉他肩头覆着的一层细雪,把三明治塞到他手里。

郑骏河抽了抽冻得通红的鼻头,咧开嘴对我笑:“我不是怕你看不到我,又一个转身爬回床上去了嘛。”

心裏的暖就这样一下子溢了出来,将风雪里前路不明的彷徨打散。我转头不看他:“也是啊,反正也等不了几天了。”

“是吗?”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平静,“你……决定了?”

“嗯,过完新年就走。”我抬头,正好看见有白色冰碴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,如泪凝结。

我叫曾若骄,不是娇弱的“娇”,而是天之骄子的“骄”。或许在老爸心裏,我就该是个仗剑天涯的不羁少年。于是刚满十八岁不久,他就突然问我,要不要去英国留学。

“如果想去,现在就开始准备吧。最近正好有个机会。”老爸笑得有些勉强,“我跟你妈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……”

相距九千多千米的遥远北国,跨越七个小时的昼夜时差,全然陌生的自然风物……少不更事的我,完全沉浸在“不用被高考祸害”的狂喜里,却压根儿没留意到,老爸眼里近乎悲哀的不舍。

我犹豫了很久,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郑骏河,毕竟这家伙向来都是很小气的。

我刚出生不久,他爸爸带着他来看我。他自己也才刚学会走路,摇摇摆摆地走到床前,指着我奶声奶气地说:“娃娃……我的!”就这样无耻地宣誓了对我的主权。

四岁那年,幼儿园的小男生抢了我手里的蓝莓味珍宝珠,郑骏河冲上前一个拳头挥下去,棒棒糖碎在了小男生的嘴巴里。

刚上初中那会儿,有男孩子约我去看电影。这小子竟然花掉半个月的早餐费,买下我俩周围一圈所有的电影票,前后左右换着位子坐,全方位无死角地盯梢。弄得我们不知道是看电影,还是看他这枚八百瓦的超级电灯泡。

如果我要告诉他,以后那些刚刚醒过来的清晨,他在微信上问我“你那边天气怎么样?白城又下雪了”,可能我都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回他一句“今天是晴天”,他一定会暴走吧。

没想到听我结结巴巴地说完以后,这小子只是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:“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个大耳朵狗吗?走,带你去。”

郑骏河骑着单车,载我去他打工的那家游艺厅。他换了整整一筐硬币,直奔大厅中央最大的那台抓娃娃机。那里头粉红果绿,填满了如梦似幻的少女心。然而直到他塞进最后一枚硬币,那头最大的喜拿狗公仔,依然笑眯眯地趴在机器中央的位置。

他的同事看不过去,跑过来说:“郑骏河你疯了吧,你不是不知道这台机器的命中率被设置得特别低!那么想要的话,你跟我说一下,我拿给你好了。”

同事掏钥匙开机箱,却被郑骏河摆摆手拒绝,然后转身又捧了一小筐游戏币回来。

同事无奈地摇头:“想哄女孩子开心,也别这么糟蹋辛苦钱嘛。又不是富二代,你小子,悠着点儿啊。”

郑骏河当然不是富二代,不过是在这世道上艰难讨生活的人。我之所以了解,是因为他父亲曾在我爸爸的公司工作,后来因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入狱至今。出事以后他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,这些年来四处打零工营生。小时候,郑骏河一有空总会缠着我。上了中学以后,他就几乎天天放学后都要去打工了。

我看着眼前这个蹁跹少年,一路拔节长成此刻的大人模样。

还在整理纷乱的思绪,郑骏河把一个硕大的喜拿狗公仔递到我面前。软绵绵的脸蛋,肉嘟嘟的耳朵,喜滋滋的笑颜,萌得我一下子叫出声来。也许是闲置太久无人问津,它白白软软的身体上覆盖了些许灰尘,但我依然很喜欢,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:“骏河,谢谢你。”

“以后就让它代替我陪着你吧!”郑骏河抽了抽嘴巴,笑得很难看,“要好好照顾自己啊。”

“骏河,我还没决定……”而我却不敢抬头看他。

“傻瓜,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……放弃掉自己的人生啊。”他捏捏我的脸蛋,就像从前一样。

我的眼泪“啪嗒啪嗒”落了一地,在这个沸反盈天的游戏厅里,简直悲伤成一个硕大的宇宙黑洞。

郑骏河,你能给我一个不离开白城,不离开你的理由吗?

是啊,有生之年,我和你两小无猜,青梅竹马。然而,也只是青梅竹马,而已。

如果分离迟早要来,不如趁早做打算。缺省好结局,告别便不再伤筋动骨,只会被反覆摩挲成心尖上淡红色的疮疤,从此跟你咫尺天涯。过了个忙碌又潦草的新年,我便离开白城,去北京进修语言,如果一切顺利,半年后通过测试,然后出国。

北京的春天有纷飞的梨花,像极了白城的冬雪。有时候天刚刚亮,在断了暖气的宿舍里,我被突然冻醒,然后着急忙慌地跳起来跑到窗前,对着楼下张望。我不是害怕自己要迟到,而是舍不得那个等在雪地里的男孩,他已经等了我太久。

郑骏河很少主动跟我联络,我知道他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焦头烂额,每天还要应付并不轻松的兼职工作。有一次K书到深夜,我站起来倒水喝,突然胃里一阵翻滚,“哇”地吐了一地。我哆嗦着给爸妈打电话,很奇怪都是忙音。我给郑骏河发语音,问他吐了该吃什么药,怕他担心于是又撤回。几分钟以后,手机亮了起来,是郑骏河:“今年白山上的蒲公英长得还不错,周末和妈妈去挖了好多。已经腌起来了,过几天就给你快递。”

我便想起,年少时的无数个春天,白城南郊外的白山上,翠绿色的蒲公英开得正好。我和郑骏河边走边摘,很快便塞满了肩上挎着的布袋。春风轻扬,白羽若雪,匆匆那些年。

终于忍不住了,我打通了郑骏河的电话,哭得稀里哗啦:“我很想你,我想回家。”

不知昏睡了多久,我烧得糊里糊涂,突然听见手机铃声响个没完。郑骏河在电话那头说:“到窗边来。”

我挣扎着来到窗前,一把拉开窗帘,潋滟春色如剑般挑破黑暗。我眯着眼向外张望,伫立在纷飞梨花雨中的,正是那个眉目清俊的少年。

我以为是自己烧傻了,郑骏河却冲我摆了摆手:“干吗用一副见鬼的表情瞪着我?快把钥匙丢下来。”

都来不及请假,那晚挂掉电话,郑骏河便搭了最近一班列车,坐了整整十三个小时硬座,连夜从白城赶到了北京。他煮了白粥,拌了蒲公英当小菜,我一口气喝了两碗,背脊发汗,很快便康复了。

“对了,我家里……没出什么事吧?我爸妈都没接我电话,到现在也没给我回……”

“……没事,叔叔的公司最近比较忙吧。”顿了顿,郑骏河说,“别操心了,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好自己,别让我们担心。”

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,曾有个少年不吃不睡马不停蹄,用一天一夜的时间跨越一千多千米,只为来到我身边,为我煮一碗粥,为我驱散忧愁。

那些单纯无忧的年少时光,任谁都会恋恋不舍吧。然而我们终究还是要搭乘成长的满弓之箭,飞速离弦,再无岁月可回头。

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。那天爸妈和司机叔叔送我到机场,郑骏河正好二模,当然没有来。

以前每次看见有女孩抱着大熊大狗之类的公仔登机,总觉得很夸张很矫情。后来才明白,也许她们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,是自己带不走也留不下的,满满的牵挂。于是我虽然已经拖了两个重得要命的行李箱,却依然紧紧抱着郑骏河送我的那只喜拿狗,任手心裏出了细密的汗,也不愿松开。

你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,我很想你

脸上的泪痕还来不及风干,新生活便次第铺展,让人目不暇接。

我就读的是英国爱丁堡的一所艺术类院校。虽然算不上什么顶级名校,但胜在理念先进,氛围一流。陌生新鲜的生活环境,趣味横生的课程设置,性格迥异的老师同学……我努力打开自己的所有感官知觉,去看去听去感受,没有片刻时间留给想念。

因为是自己喜欢的设计专业,学业再辛苦也要努力跟上。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咖啡厅,补习语言,K专业书,画设计图。偶尔空下来,就去参加社团活动打发时间。我加入的是架子鼓社,从没有认真参加过练习,但每次去,都在乒乒乓乓好一阵敲打后大汗淋漓,无比舒爽。应该没那么大压力啊,我又需要发泄什么呢?

唯一遗憾的就是,这儿的中国人真是太少了,日本韩国其他亚裔倒是挺多。偶尔想家的夜晚,我就去学校附近那家名为“朱雀”的中国餐厅打打牙祭。老板娘包的酸菜饺子味道不算正宗,锅包肉也甜得发腻,但好歹在那儿能听见乡音,服务生小哥还会讲网上流行的新段子,把一众客人逗得笑到不行。这些来之不易的点滴慰藉,无比珍贵,让人感激。

郑骏河的成绩其实一直不错,但不知道为什么,那年高考,他落榜了。我知道他一定很失落,但远隔漫漫重洋的我却无从安慰。我将在手机微信里敲下的字一个个删去,难过得只能在卡尔顿山的黄昏里抱紧自己。或许这世上真的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吧。所有降临在别人身上的光荣与不幸,就算你再想分担,也只是个隔岸观火的看客。

郑骏河依然很少主动与我联络,朋友圈和微博也不常更新。从妈妈那儿得知,他选择在原校复读一年。这倒让我有些意外。郑骏河和我一样,并不是那种非常有天赋的学生,不迷信学历,却渴求自由,自尊大过天。

这漫长煎熬的一年,应是身心俱疲。

而我刚刚适应这儿的生活,很快又被选为志愿者,参与到一年一度的校园艺术节当中。

虽然是以工作人员的身份为大会提供服务,并没有参与主体创作,也不可能有作品展示,但为期三天的艺术节,依然绚烂美好得如夜空盛绽的烟花,彼时耀眼,此生难忘。

艺术节最后一天,我认识了非常潇洒的俄罗斯画师叶戈尔,他有着淡金色长发和浅绿色眼瞳。那天我站在他的画作后面看了很久。他在画一个半裸男孩,细碎的发和瘦削的肩上覆着斑驳白雪,冷清的眼里雾气蒙蒙,像在眺望远方,其实什么都看不见。画完最后一笔,叶戈尔发现了身后这个无比痴迷的东方女孩。他抱歉地对我笑:“对不起,这是我的爱人。”我也笑着摇头:“不要误会,他只是很像我爱着的那个男孩。不过请放心,他一定是你的,我抢不走。”叶戈尔大笑着把这幅画送给了我,我们成了朋友。

我把画拍下来发给郑骏河看:“是不是很像你?”他回我:“哪里像啊?金头发蓝眼睛,还是双眼皮。”我怔住了:是啊,根本一点儿都不像他好吗?小眼睛的郑骏河,我从小就嘲笑他视野少一半,永远睡不醒。我假装生气:“哼,我说像就像!我不管,这就是我送你的今年的生日礼物!”微信上的“对方正在输入”显示了好一会儿,终于跳出几个字:“我正在忙,待会儿再说吧。”

你明明知道,我那么想念你。

看见每一个懵懂男孩,他都像你。

爱丁堡的冬天,似乎比白城来得还要早一些。

那天清晨,我被舍友简妮的尖叫吵醒:“骄,快来看,下雪了!”我光着脚丫跳到窗前,灰到发白的阴天里,没有节制地狂舞着漫天雪花。我条件反射般地探头向宿舍楼下看,天地之间一片肃杀,没有半个人影,只剩皑皑白雪。

简妮从小生活在终年炎夏的马来西亚。她兴奋地拖着我冲下楼去,两个疯丫头在雪地里一路追逐嬉闹,玩得不亦乐乎。等终于到了教室,我们两人已经浑身湿淋淋的。

来自芬兰的欧若拉奇怪地问我:“骄,你怎么会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?你们中国的冬天难道不下雪吗?”没等我回答,她又接着说,“你知不知道,雪是伤透了心的雨。所以被雪淋湿了特别容易生病,而且很难很难康复。”

她话音刚落,我竟像中了诅咒一般,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

在白城生活的那些冬天,我鲜少被雪水打湿。因为有个少年曾伫立身旁,为我打伞,为我撑起一小片无风无雪的晴天。

我吸着鼻涕,在微信里写:“郑骏河,我有点儿想你了。”而这道微温的想念,却被迢迢千里打散,终于断了气息。

我等了很久,手机屏幕也没有再亮起。

我爱隔山海

临近岁末,学院停了课。欧美留学生纷纷收拾行囊,回乡欢度圣诞和新年。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国同学也开始张罗机票,筹划着一个多月后的农历新年。

漂泊在外大半年,终于能回到我日夜思念的白城。我兴冲冲地上网订机票,付款时却显示“余额不足”。我以为是网络问题,反覆试了好几遍,打通客服电话才傻了眼:账户里剩下的生活费,只够我勉强再支撑个把月。我又以为是账户安全出了问题,查了进账明细才发现:爸妈已经三个月没有给我汇生活费了。

原本打算新年时和朋友们去滑雪跨年,现在手边的钱却连一件像样的冲锋衣都买不起。是爸妈年底太忙忘记了?

我顾不得时差,着急忙慌地给家里打电话。

直到第六个嘟音后,妈妈终于接听,声音听起来嘶哑疲倦:“骄骄啊,最近没收到钱吗?应该是你余叔叔记错了,我让他这两天就给你汇过去。”

轻描淡写的叙述后,我终于松了一口气。还好,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:“我爸呢?他还好吧?”

“他……挺忙的!你知道年底了,公司家里什么的都有好多事。”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太好,电话那头人声嘈杂,“收到钱以后,微信告诉我一下就行了。你学业也很紧张,不用总是打电话回来的。”

老妈很快收了线,并没有听到我在电话那头流着眼泪的最后一句:“妈,我快放假了,我想回家……”

我临时更改计划,取消了新年里的短途旅行。欧洲圣诞季,人人无心工作,喜气洋洋地享乐血拼。学生会勤工部很快就帮我找了好几份兼差,每天餐馆咖啡厅百货店连轴转,忙得不亦乐乎,连沮丧和思念的时间都没有。

跨年夜那天,我被“朱雀”的老板娘拜托去帮忙。狭小却温馨的中国餐厅里,挂着红灯笼,贴着春联和红色的“福”字,年画里的娃娃笑得喜庆又吉利。餐馆的熟客,周围的华裔,无处可去的异乡客们大都集聚于此,包饺子、炸春卷,鸳鸯火锅滚烫了一张又一张怀揣心事的笑脸。

零点到来的时候,所有人举杯欢呼,拥抱祝福。我摸出手机,除了几个旧友的问候,并没有其他值得期待的信息。我看见傍晚时分发给郑骏河的那一句“新年快乐”,依然孤零零、惨兮兮,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回音。

我的黄昏,他的午夜。我的零点,他的日出。我和郑骏河身处不同时区,却像是已经分隔在了两个再无交汇的平行世界。

见我垂头丧气,很会讲笑话的服务生小哥凯文煮了杯热咖啡递给我:“喝完你就精神了,暖和了。一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

我坐在机车后座,紧紧抱住凯文的腰,任他将油门踩到底,带我往天涯尽头飞驰而去。夜风猎猎,挟带着将前尘往事尽数撕碎的凶狠。我拼命地睁大眼睛,能看见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。

终于,我能感受到的不只是彻骨的冰冷,还有咸腥潮湿的海风,和黑暗中不知名夜鸟的悲泣。

“这裏是……”

“骄,你看那边——”

从那遥远天际铺展蔓延开的,是旖旎梦幻的青白色光线。宛若童话世界里的魔法烛火,被某个顽皮的精灵一不小心泄露到了凡间。

“那是……北极光?”我惊讶得捂住了嘴巴,“真的……太美了!”

“快许个愿吧!”凯文双手合十,拜得有模有样,“新年里第一天许下的第一个愿望,一定能够实现!”

“不,不用了,我没有什么想对神明说的。”我对凯文摇摇头,“我想说说话的那个人,他离我太远,他……听不见。”

凯文若有所思,然后用怪里怪气的中文喃喃念叨:“所爱隔山海,山海不可平。所思隔云端,奈何凡肉身。”不知道他是在说给自己,还是说给我听。

所爱隔山海,山海不可平。所爱在我心,我心皆系君。

我站在爱丁堡青黑色的北海海岸,放声大哭,再狂放的浪花,也无法带走我的悲哀。

终于攒够了回家的钱,可过年前飞中国的班机,机票已经全部售罄。我在电脑前查了整整一个下午,房间里没有开暖气,也没有开灯。坐在冰冷的黑暗中抹干眼泪,我给妈妈打电话:“妈,最近学校太忙了,我今年过年就不回去了。对了,我打零工攒了点儿钱,给你们买个新年礼物吧,你有什么想要的不?”

“骄骄,你真的长大了……”那头沉默许久,隐约还有啜泣声,“不过,钱你还是别乱花了,先存起来。一个人在外面,身边总要有点儿钱。否则遇到点儿什么事,我担心我和你爸万一帮不了你……”

心裏“咯噔”了一下:“妈,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我爸呢?怎么最近都没给我发微信呢?”

“骄骄,实话跟你说吧,你爸公司最近遇到点儿问题,上次给你汇过去的生活费,还是我和……我想办法凑来的……”

“妈,爸没事吧?”我难受极了,“要不我还是回去陪陪你们吧……”

“不,别回来,千万别回来。”没想到妈妈一口回绝,“你现在回来,你爸之前所有的心血,就全都白费了……”

后来想来,其实命运的齿轮总是环环紧扣,伏笔暗藏。此刻的境遇,早在多日之前,便已经开始书写序曲。只是忙着赶路的我,从未听出时间里暗涌的忡忡忧心。

我和妈妈各自在电话两端沉默许久,最后她微叹了一口气:“骄骄啊,你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。家里的事,你就别操心了。”

挂掉电话,我抬头看着窗外冬日夜空里的暗云,层层叠叠,铺天盖地,遮蔽掉如霜似雪的洁白月光。

这曾是我,想家时唯一的寄托。

当老干妈遇见薯条

很多人都说我变了,那个曾经骄傲明亮的曾若骄不见了。我变得不那么爱说话,不那么爱大笑,有时候双眉紧锁,却总是行色匆匆。拿着爸妈想尽办法凑来的钱去挥霍青春?抱歉,我做不到。

告别了简妮,搬离了租金昂贵的伦敦街,我住进了艾美利亚的独栋小楼里。艾美利亚是个快五十岁的单身女人,五年前丈夫意外去世后,她将独栋民居隔断,改造成功能齐备的独立房间,挂在网上出租给世界各地来爱丁堡旅行的游客,然后用租金抚养三个孩子。于是我寄居在她那不足十平方米的阁楼里,不用支付房租,只要每周三次给艾美利亚两个念小学的儿子补习功课就可以。

寄人篱下的日子,总不似往日潇洒随意,倒也简单自在。阁楼的斜坡屋顶上,有一扇小小的窗。忙碌而纷乱的一天结束以后,我关掉屋里的灯,任星月光芒从那一小方玻璃中倾洒而下,一地薄雪,洁白明亮。

就是在艾美利亚的家里,我认识了从中国来的桂。

那天我刚从“朱雀”打完工回家,看见公用客厅里坐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孩,头发是黑色,应该是亚裔。我举手淡淡地说了声“Hi”。男孩看见我愣了一下,随即咧开嘴笑了,竟然有好看的梨涡。

那晚桂敲开我的房门:“我有老干妈,你有薯条不?”

我笑了。在国外生活过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:何以解忧?唯有老干妈。我带着桂,抱着老干妈和薯条,哼着歌蹦跶着爬上了天台。

桂来自中国四川,大学在伦敦主修金融,毕业后应聘至一家投资银行,金字塔尖的优质小哥一枚。我问他为什么选择来英国发展?他说:“我这不是想来梦中情人的家乡看看嘛。”我挑眉:“哦?女朋友是英国人?”他假装羞涩:“嗯,赫敏·简·格兰杰。”我哈哈大笑:“还好不是哈利·波特,否则我们就是情敌了!”那晚我们用中国话吐槽“腐国无美食”,吐槽“皇家一英里”满是套路的商业气息,吐槽大不列颠糟糕透顶的天气……很深的夜里,他问我:“你呢?喜欢这裏吗?打算什么时候回国?”我点点头,又摇摇头,却终究无话可说。

星夜凉如水,离人何时归?

桂在爱丁堡停留的那几日,我陪他逛遍了城中大小景点。他是个很棒的男孩子,俊朗、活跃,就像盛夏正午的炫目阳光,可以将这阴霾天气轻易驱散。所以,当我们从J.K.罗琳曾经光顾的“大象咖啡馆”走出来,他想要牵起我的手,那个时候,我没有拒绝。

在那个瞬间,我的眼前有一瞬闪过郑骏河的脸。苍白、冷淡,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,却又迅速被苏格兰午后放肆张扬的光线湮灭。

就像曾经在白城的无数个下雪天,他的背影那么安静、悲伤又缓慢地,消失在我眼前。

离开爱丁堡的那个下午,我们去逛维多利亚街。在一家叫作“Mr Wood''s Fossils”贩售化石饰品的小店,他把一枚布满雪花纹理的项链系在我的脖颈,正要开口:“若骄……”

我的手机突然响了,是郑骏河。

我对桂说了声抱歉,转身走出店外,按下接听键。从数千千米之外遥遥传来的,是刺耳又嘈杂的混乱声响。我连续“喂”了好几声,那边依然无人应答,随后噪音戛然而止,电话挂断了。

不远处的干草市场人声鼎沸,交缠着从火山岩顶掠过的风,提醒我和往日岁月,即便不舍,终须一别。

我在微信里匆匆输入:“我这边信号不太好。现在有点儿忙,回头再说吧。”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。

我和桂恋爱了。虽然他在伦敦,我在爱丁堡,我们之间同样间隔着数百千米的遥远距离。但至少空闲的时候有人聊天,快乐的时候有人分享,想念的时候有人见面。大部分日子里,我们各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,我上课、参加社团、打工,他上班、健身、打高尔夫……有了假期,我们一起背包旅行,去高地、去湖区、去剑桥……用双脚丈量大不列颠的每一寸旖旎风景。

而家里的难关,似乎也终于安全渡过,父亲的生意也算慢慢有了起色。偶尔通电话时,还能听到他久违的爽朗笑声,这让人放心。即便如此,从大学二年级开始,我就自给自足,再也没有拿过家里一分钱生活费。只是郑骏河,消息更少,偶尔联络,有时翻看他的社交账号主页,手指还没划几下,便已到了底,再无新消息。彼此别后生活,就这样白茫茫一片。

俯仰之间,竟然又是两年。

我从大一新生晋级大三学姐,从学业到生活和社交,更加游刃有余,成熟独立。而离家这三年来,我竟然从未回去过。是谁曾说过:离家远了,你就会习惯漂泊;离家久了,你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
那一日,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:“骏河,你还记得吧?就是你郑叔叔的儿子,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个……”

铭心刻骨,怎么可能忘?

“你要是手头宽裕的话,就给他包个大点儿的红包吧。这些年,这孩子真的帮了咱们家不少忙……”

“红包?”

“啊,你还不知道吗?骏河啊,他下个月就要结婚了。虽然年纪稍微小了点儿,但那个姑娘还是挺不错的……”

那时候我和桂正在约克郡的山谷徒步健行,荒野里的猎猎野风遮住了我剧烈起伏的呼吸声。

“妈,我还是回来参加骏河的婚礼吧!”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桂,“正好我也想让你们认识一个人……”

就像我们,终于一起白了头

一别经年,近乡情怯。

离开的时候,从未想过会一走好多年。而再见面时,每个人却都苍老了容颜。我和爸妈在机场拥抱了很久很久,都舍不得放开。

白城还是那座白城,荒凉而陈旧。见我眼神四处逡巡,桂轻揽我的腰:“乖,放你半天假,去拜访你的青春记忆吧。”

其实我从未和他谈起与郑骏河之间的往事,本来也若有似无,从何谈起?

那个盛夏午后,白城焦灼的阳光仿若暴雪,将一切湮灭。

远远地,我看见那个曾与我一同拔节成长,后来却失散在风中的少年。郑骏河更壮实了,也黑了一些,但岁月没有改变的,是他微笑时好看的牙齿和眉眼。

“嗨,好久不见。”我的声音竟然平静如许。

“若骄,你还好吧?”他在衬衣上擦擦手掌,然后伸出来跟我握手,一副老干部做派。

从郑骏河掌心传来的,是干燥温热的力量,伴随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,一如往日安心美好。

我留意到,他的右手只剩下四根手指。小指不见踪影。

“你……”

郑骏河收回右手,脸上的笑容有些局促:“没事的,出了个小意外,好几年前的事了,都过去了,过去了……”

心被狠狠地蜇了一下。有些东西注定已经遗失在时光里了,追索不回,无法补偿。

“若骄姐,你好。”耳边响起甜美的声音。

我抬起头,郑骏河身边多了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,俩人亲昵依偎,仿佛天造地设。

“终于见到你了!从认识这个家伙开始,每天都会听他说起你呢……”女孩故意嘟起嘴巴,“一开始我可吃醋了!你都不知道,两年前他开车去运货,大货车不小心从白山上翻了下去,就是不小心弄断小指那一次,他竟然还记挂着要给你打电话。你英国的电话号码,一直都被他设为手机上第一个快速拨号键……”

我蓦然想起,那一日,桂送我雪花石项链的那一日,我突然接到郑骏河的那通电话,那通只能听见呼啸风声和嘈杂噪音的电话,那通被我匆匆挂断的电话……

那女孩又说了些什么,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
郑骏河的婚礼,爸爸是证婚人。

现场發表证婚词的时候,他竟然数度哽咽,泪眼昏花。喂,你的女儿还好端端坐在席间没有出嫁呢,你这眼泪也来得太早了一点儿!

“……我想在座的诸位都知道,这些年来,骏河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。倒不是说我对他的成长有多大贡献,而是,当我处于人生低谷时,骏河像家人一样帮助我们,照顾我们。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,前几年我生意濒临破产,为了帮我们渡过难关,骏河不惜放弃自己的未来……”

我看向身旁的妈妈:“妈,你不是说骏河复读了吗?他为什么没有念大学?”

妈妈轻拍我的手:“一直没告诉你,是怕你心裏会不好受。其实在你出国前,你爸爸的生意就一直不太景气。那年你爸爸真的差点儿就撑不下去了,骏河非要帮他,就退了学,帮你爸爸开货车跑运输,花了快两年的时间,才终于有了点儿起色……若骄啊,小桂啊,骏河是个好孩子,以后你们能帮他的,就尽量多帮着点儿……”

桂揽着我略微僵硬的肩,笑着对妈妈说:“阿姨,骏河就是我们的家人,一定,一定。”

“啊,下雪了!好浪漫啊……”耳畔响起女孩儿们的惊呼。

幽蓝光线中,有洁白的人造雪花在空中摇曳荡漾。它们落在新娘子华美纯洁的白纱上,落在新郎官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脸庞上。

这些年来,我曾看过白城冬天的大雪,看过春天裏白山上的蒲公英和北京街头的梨花。也曾在爱丁堡深夜的海边,流着眼泪邂逅一道北极光。最难忘记的,却是与你再见时,那幕天席地的骄阳。

骏河不渡,骄阳若雪。

虽然从未亲口说过一个“爱”字,但我明白,这份感情,远胜于爱。

曾愿与君立黄昏,执手人间雪满头。

这雪花落在我的额前,落在你的发上。我想这样也算是——此生和你共白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