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章
下雨了。
起初只是小雨,淅淅沥沥,后来变成风潇雨晦,青苔石阶还有水泥道路积满雨水,稍微不注意,就要摔得底朝天。
霍成远让洋房的女佣可以回去,顺便将这些天的报酬给她,随即打了一通电话给简柔。
打完这通电话后,霍成远躺在沙发上,脑海里回想曾经的记忆,幼年那些虐待,还有他人的厌恶,在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厌恶,厌恶到让他在想,为什么那些人可以活得那么好。
高高在上,谈笑风生,在宴会厅上光鲜亮丽,而他就是庭院后面的一条“狗”任人欺凌。
甚至,霍成远被送到南城读书,听到霍家的人对照顾他的人说。
“随便照顾就好,反正他命大。”
这句话让照顾他的人,心领神会,卑躬屈膝地弯腰,而他坐在楼梯上,听着他们毫不避讳地对话。
随后他进入了新的人生,由于从来没有上过学,自我认知有偏差,经常被请家长。
大片的阳光毫无保留地落在少年身上,美丽,又冷冷清清,这样干净的人,怎么能跟他这种阴暗的人接触。
可在后来的日子里,他总能无意识地注意到朝殊,也发现少年喜欢打篮球,单薄的身材跳跃,在篮球场,一个人玩着篮球,看起来完全不需要任何朋友,而他心脏每次在遇到朝殊,总会跳动的不受控制。
“我应该没有未来。”
“好。”两人作出约定。
时间也在这样的日子里重复又重复地一天。
“我只是伤到眼睛,又不是残疾。”少年想要从他的后背上跳下去,可是霍成远紧张地说,“可是你受伤了,这楼梯这么长,你会受伤。”
霍成远像是找到活下去的希望,热切地答应下来,“你不嫌弃的话,我可以。”
可这一切从朝殊的出现变得不一样。
“学长,你想过将来要去做什么吗?”霍成远照例背着他下楼梯,却突然问起这件事。
少年不再挣扎,乖乖地躺在他的后背上,温顺的发丝抵在他的脖颈上,“那你要小心安全,坚持不住就可以放我下去。”
“好。”听到少年的允许,霍成远别提多开心。
脆弱,像个不安的幼崽。
却不想少年冷冷清清地说,“我是有钱。”
所以霍成远艰难地发出声音,“学长,对不起。”
“没有,应该会有一份简单的生活,你呢?”少年望着天际的蓝云,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。
“你也喜欢打篮球吗?一起。”少年向他发出鼓舞的邀请。
霍成远那时候经常饿着,因为没有钱,经常被暴揍,身体瘦削得厉害,性格也越来越孤僻,没有人敢跟他做朋友,也没人接近他。
只见朝殊突然出手,将他带走,从这个巷子一起逃走。
霍成远避开视线,并不想告诉他。
那天阳光很刺眼,明明已经用双手遮住,还是有无数的光芒透过缝隙进入他的世界。
霍成远坚决地不同意跳下去,少年原本还想挣扎几句,却不想霍成远会转过头看他。
“但你们想要,可以下辈子再要。”出乎意料的强势,让霍成远惊讶地抬起头,透过厚重的碎发,撞见少年面无表情地踹开他们,用手抵住他们攻击的部位,再一个漂亮地转弯,迅速冲到巷子口,不过霍成远却注意到他的唇角忽然直抿,这让霍成远心里不懂,他为什么会露出这个表情,可是下一秒,他就明白为什么。
“这件事情,又不能全怪你。”
朝殊不一样,他长得很漂亮,性格却很冷漠,因为不喜欢跟他们玩,外加身份是私生子,经常被人排挤。
霍成远履行作为“拐杖”应有的权力,陪着他一起上学下学,甚至在面对每次必经之路,有一条长长的楼梯,霍成远都会将少年背在后背上,背他上楼梯下楼梯。
可站在阳光下的少年像是发现了他,并没有厌恶,只是用那双琥珀的眼眸望着他,神情认真地说。
“为什么道歉。”少年清澈的瞳孔充满不解。
“我现在右眼受伤,看路不方便。”一想到这里,少年苦恼地蹙眉。
几个像流氓的社会男人堵住朝殊的路,双手插兜,裸露在外的刺青暴露他们的不好惹,当时霍成远低着头,想要离开这条巷子。
霍成远被躁动的心脏折磨得答应下来。
那段时间,他像是阴暗的小老鼠,没有人喜欢,随时随地会被人欺负。
“你叫什么?”少年琥珀色的眼眸像晨曦发出一缕缕无法直视的阳光。
照顾他的女人丈夫开始不耐烦,从一开始的拳头,发现霍家的人不在乎霍成远后,女人丈夫开始变得变本加厉,也变得爱赌钱,将那边打过来的生活费全部拿进去赌。
朝殊怕他被连累。
一只老鼠学会偷窥,是很正常的事情。
他们也逐渐认识,而在认识的期间,可少年的眼睛却因为一次保护他从远处飞来的篮球砸到眼睛,受到重伤,霍成远看着坐在病床上,右眼戴上眼罩,苍白无力的少年。
在那之后,他学会了偷窥。
“如果你很愧疚的话,当我的拐杖好不好。”
“如果不是我,学长不可能受伤。”阴暗的小老鼠低下头,少年却伸出手抚摸他凌乱狗啃的发丝,冷漠地说。
霍成远认知到这点,觉得很奇怪,可是温热的触感,第一次让他难以承受,想要试图挣扎,那双粗粝的双手却被朝殊握紧,最后,他们逃到了一处无人的天台。
他好几次发现朝殊会被人堵住,“听说你家里很有钱,虽然是个私生子吗,但是每个月都会给你打很多钱吧?”
“可是每个人都有未来。”
“也许我是独一无二没有未来的人。”
躲在阴暗角落,心思恶毒,只想报复那些人的“小老鼠”已经没有了将来。
可朝殊不理解,依旧靠在他的后背上,任由他背着,一缕清风吹动少年们的发丝,酷热的夏日即将到来,那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“小老鼠”也即将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世界里。
但这一刻少年们的身影被夕阳无限拉长,梧桐树叶掉落在他们的阴影上,很快被风吹走。
阴影出现在楼梯,只不过这次少年成长成男人,身后的影子只变成一个人,然后霍成远一步步走向黑暗中,浓烈的大火和硝烟味充斥洋房内。
快冬天了,“老鼠”要冬眠了。
-
正在不畏惧雨水打湿全身的朝殊感受到胸腔里的跳动,身后是紧随其后跟着他的陈柘野。
朝殊根本没有理会陈柘野脸色阴沉的表情,他此刻心里只有霍成远,还有少年时期在楼梯的对话。
“哪有人会说自己是独一无二没有未来的人,人生下来就是有未来,如果没有那只是你没找到。”
“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呢?学长。”
“没关系,我会陪你一直找。”
“可是学长,我是不会让你陪我一直找的。”少年古怪的话语,让朝殊不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。
直到他转学,再次收到少年的信息,就知道少年已经死了的消息。
现在,朝殊终于明白霍成远说的意思,也终于明白,霍成远自始至终都不想活着。
为什么人不想活着,那就是没有活着的希望。
朝殊想到这里,眉眼越发冰冷,随着他的靠近,此刻从洋房里冒出黑烟,一阵不好的预感,让他脚步迟疑,紧接着便是快速地冲过去,发现大门打不开,朝殊扭头看向窗户。
然后他不顾一切从附近找来石头,一把敲碎,瞬间玻璃碴掉在外面和里面,朝殊根本不担心这些玻璃会伤到他。
可是下一秒,朝殊的手腕被陈柘野扼住。
朝殊浑身已经湿漉漉,头发和睫毛都是雨水,看起来狼狈不堪,而陈柘野也差不多也很狼狈,耳垂上的蛇环也蜷缩在耳垂,一动不动。
“阿殊,你真的要进去吗?”陈柘野一双桃花眼,眼里的阴鸷可见,“你也不怕这些玻璃碎片弄伤,也要去救他,阿殊你对他真的不一样。”
“他是我朋友,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他。”朝殊推开他的禁锢,可陈柘野眼神阴冷地说,“你为了他刚刚还在威胁我,宁愿伤害自己,也要冲出来,阿殊你知道做这一切会产生什么后果吗?”
朝殊怎么不可能知道,他偏过脸看,睫毛上的雨滴顺着眨动的弧度,掉落在泥土,“陈柘野,我不能接受有人眼睁睁死在我的面前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直接翻身闯进去,也在他翻进去的一瞬间,手掌被玻璃碎片划伤,血液滴落在窗边,这一点朝殊根本没有任何痛感。
只因朝殊现在只想找到霍成远,而当他走进去,火势也已经越来越严重。
二楼的房间,霍成远躺在床上,这是朝殊睡过的地方。
他躺在上面,地面上掉落一根针管,里面的药水是他提前给自己注射好的药,是让人产生四肢乏力的效果,安静地等着火势吞噬他的全身,可是在迷迷糊糊中,他感受到是谁闯进来。
“阿殊你过来,你会受伤,我已经让人过来救他,他不会有事。”暴怒的声音让霍成远本能地厌恶。
而那动静离他越来越近,直到鼻尖嗅到熟悉的清冽味道,让他陷入了少年的记忆。
“是……”霍成远迷迷糊糊里在想是朝殊回来找他吗?
可是这不可能。
陈柘野不可能放他回来,而且他已经放火了,谁会估计火势闯进来找他。
霍成远不敢置信,可是随着耳边那句,“笨蛋。”
一瞬间,重回少年时期,花了两百块刺青的他被朝殊呵斥一顿。
“谁让你刺青的?”
“谁让你去死?”
两种声音不断重合,霍成远似乎看到火红的火势还有洁白的天花板,是死掉的错觉吗?可是耳边那句,“笨蛋”真是记忆犹新。
他本来就是一个笨蛋,所以学长,像他这种人死了的话,应该对社会贡献很大。
霍成远不负责地想着,大脑里的一只手将他拖拽到更深的地步。
等到霍成远再度苏醒过来,已经是半个月后,他刚醒,耳边就传来护士的惊喜声。
“医生,医生,病人醒了。”
一阵兵荒马乱下,霍成远迷惘地接受医生的小心翼翼检查,等到一切尘埃落定,他这才惊醒过来,焦急地不顾手背上还在打针,焦急地询问护士,“是谁把我送过来的,是不是学长?”
可是无人回答他的问题,大家都像是被警告过,一句信息都没有向霍成远透露。
可霍成远却从他们的态度中,已经窥探到事情的真相。
陈柘野收到刘助理打来的电话,说是霍成远已经苏醒。
“霍夫人被我们的人救出来后,目前也醒了,只不过精神受到重创,貌似精神失常。”
原本霍成远是想拉着简柔一起去死,但他到最后还是留了简柔,将她弄晕后扔在洋房外围,不过简柔中途醒过一次,迷迷糊糊地想要逃走,结果失足跌落在地面上,头颅撞击在石头上,被他们发现。
“简柔你们不需要管,让他们霍家自己处理,至于霍成远等他病好后,将他送去国外治疗顺便找人看着他,不要让他回国。”陈柘野坐在沙发上,温文尔雅的气质再度浮现在他身上,而他此刻正在给自己进行手腕伤势的包扎,将这一切处理完毕后。
陈柘野这才往沙发背一靠,对着卧室里的人说。
“阿殊,你已经听到了吧?”
卧室里的人迟迟不肯说话,陈柘野非常有耐心地等着他的答复。
最后,只穿着宽松睡衣的朝殊,面无表情,没有任何血色走出来,手掌上包扎着白纱布,看起来已经处理好伤势。
随着他走出来,陈柘野那双桃花眼打量了他一下,旋即笑了一下,“阿殊,你怎么不说话了。”
“为什么要将他送出国,不让他回来。”朝殊的声音有些嘶哑,自从上次去救霍成远,回来后他就生病,一直发烧,最近身体才好。
陈柘野叹息一声,“阿殊,我还是第一次对人这么温和,特别是对待觊觎你的人。还让他去国外治病。”
确实按照陈柘野的做事风格,是心慈手软了。
不过想到他这份手段下的残忍,朝殊还是面无表情地转身想要回到房间。
可陈柘野喊住他,一双桃花眼里曾经对他压抑的温柔早已经消失殆尽,现在是只剩下无尽的恶意。
“阿殊,你别走得那么快,我伤口又裂开,正在处理伤口,要不你帮我包扎一下。”
朝殊看着他手腕上的伤口,眼里有几分忌惮,自从救下霍成远后,陈柘野非常生气,卸掉了表面对他的温柔,甚至将耳垂上的蛇环取下来,恢复往日风轻云淡的模样,但行事作风却不再隐忍。
特别是在面对朝殊现在的态度上,之前克制本性,很少在他面前暴露暴力的一面,现在装也不装大大方方地暴露自己的戾气。
在面对朝殊救下霍成远,不顾手中的伤势想要待在医院后,陈柘野爆发自己的脾气,将他强制性带回来,甚至在这期间帮他请假。
虽然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,可是那些保护他的保镖们都像是“监视器”,让他无处可躲,就连手机。
陈柘野光明正大地在他手机上安装了定位,似笑非笑地说,“阿殊,我这是在保护你。”
这种另类的保护,让朝殊有种恍惚,这一切好像都变成了上辈子。
以至于,朝殊前几天跟他爆发了人生的第一次大型争吵。
“我不喜欢你变成这个样子,我想回去。”
“可这一切都是阿殊你造成的,你答应我跟霍成远不会有什么。”
“我跟他本来没有什么。”
陈柘野一身戾气难以抵消,“你跟他没什么,你却用自己的生命威胁我。”
“我说过,这是你逼的。”朝殊沉声地说,愤怒的样子让陈柘野嗤笑一声,站起身质问他,“那我变成这个样子,也是阿殊你在逼迫我。”
朝殊觉得他无可救药,想要不搭理他,可这个举动彻底惹住陈柘野。
燥热的愤怒让陈柘野变成无法控制的厌恶,事态也逐渐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走去,以至于薄薄的衣料被撕碎,陈柘野收敛笑意,拉着他来到浴室。
“站好,阿殊。”
刺痛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,朝殊脸色惨白,直接拿起浴室里的一个陶瓷器皿砸他,却被他发现,单手轻而易举拦住,朝殊咬着牙跟他浴室打起来,最后瓷器碎裂一片,两人躺在浴缸,无数的水争先恐后地从浴缸挤出来。
水已经渗出浴室外,他们毫无知觉,像两只困兽深陷在争斗当中。
最后的事态以陈柘野的手腕不小心被瓷器刺伤,血液浸染了浴缸,才得以结束。
可朝殊怀疑陈柘野是自己拿起浴缸外破碎的瓷器刺伤自己,毕竟浴缸里怎么会有瓷器的碎片。
但这一点,朝殊得不到证实,但在听到陈柘野要求帮忙包扎伤口,原本想要拒绝,却又在对上他充满恶意的眼眸下,答应了下来。
朝殊坐在他的身边,帮他处理伤势,陈柘野这次倒没有爆发,只是安静地不说话。
两人的关系截至目前为止,难得气氛这么温馨。
可这份温馨在朝殊的一句,“你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。”
陈柘野唇角笑意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,可是眼里的冷意让人心生不安。
“阿殊,你就那么想要回去。”
“因为我还要上课。”
“原来阿殊这么喜欢上课,没关系我已经为你找私人老师,你以后可以在家里上课。”
“陈柘野,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。”朝殊眼神冷漠扫视他。
陈柘野的手腕伤势已经处理好,被裹上一层层白纱布,看起来有些臃肿,可陈柘野很喜欢,眉眼愉悦地说,“我只是突然觉得我那个该死的父亲说的有一点是对的,对待喜欢的人,无法掌握就容易让他不肯在你身边待着。”
朝殊深呼一口气,眼神认真地看着他说,“可是你知道我很讨厌这一点。”
“时间久了,也许阿殊就不会讨厌这样的生活。”陈柘野言语含笑,修长的指甲落在他雪白的脖颈上,注意到上面的痕迹还未消失,他愉悦地笑了。
朝殊却觉得不可理喻,“陈柘野,你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,如果你真的要这么做,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。”
这句话戳中了陈柘野的弱点,刚刚还含笑的男人,转眼强势地握住朝殊的后颈,手指摩挲他的细腻肌肤,眼神危险地说。
“阿殊,你以为我会在乎吗?你之前就是用这种控制我,我也乖乖地压抑自己心中的欲望,可是你最后做了什么?”陈柘野想到朝殊冲到火海里不要命的姿势,而且还有在游艇上用刀叉伤害自己的行为。
那种油然而生的愤怒让陈柘野无法控制,为什么他要伤害自己,为什么?
陈柘野不希望朝殊受伤,可朝殊总是违背他的意愿,冲进火海,不顾生命轻重,也不顾手掌的伤口,硬生生地将霍成远拖出来。
最后陈柘野没有办法,只能帮朝殊将霍成远救出来。
可这些就算了,朝殊的掌心在流血,他想让朝殊先去处理伤口,但他不肯。
那一瞬间,陈柘野的恶意恣意生长,这次他没有控制,以至于变成现在跟朝殊剑拔弩张的场景。
朝殊却以为他是在嫉妒,因为嫉妒才变成这个样子,于是他面无表情地说,“我最后只是救人,如果对方是你,我也会这样救人。”
这句话,却让陈柘野脸色阴沉下来,不顾及手腕的伤口是否会裂开的冲动,一把将朝殊困在沙发上,眼神阴郁地盯着他。
“阿殊,你就这么不顾及自己的生命吗?”
“什么?”朝殊疑惑地说。
“你以为我是因为嫉妒霍成远才这么生气吗?”陈柘野说到这里,整个人逼近他,直到距离相差不到五厘米,他这才缓缓地说。
“阿殊,我生气的是你不顾及自身安全,你知道,要不是我跟在你在你身后,万一你受伤怎么办?”
陈柘野在游刃有余的面具下,露出了脆弱的一面,暴露皮囊下不安的一角。
“阿殊你有没有想过,我会害怕。”